我在我的故事里胜利了。

未云。(1)

0
祁连是个将军,是个非常唯物主义的将军,生平把“怪力乱神皆为虚妄”当做人生格言。

所以现在祁将军很懵逼。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你是什么?”

对面的人从善如流:“我是龙神。”

1
太和元年,帝践阼,会青州大旱,焦土千里,哀鸿遍野,时人以为不祥。

皇帝很委屈,很不高兴,很有小情绪,拽着丞相喝了一晚上闷酒,抽抽搭搭把人家袖子都哭湿了。“爱卿,你说这个事情能怪我吗……老天要旱,我说话怎么管用,对不对?”先帝去得早,小皇帝作为一根独苗才十二就被推上帝位,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丞相看一眼皇帝,看一眼自己沾满龙涎香的袖子,糟心得不行。

苍天有眼,得亏先帝没来得及开枝散叶雨露均沾,不然就凭小皇帝这个脑子放在话本子里都活不过一页半。

“爱、爱卿?”皇帝哭得一抽一打嗝,眼泪巴巴瞅着丞相,“天降大旱,什么能解?”

人品好呗,老天爷心情好了就下雨了。丞相赶紧找机会把官服袖子抽回来,暗暗翻了个白眼,装作高深地环视四周,小皇帝虽然已成了皇帝,可胆儿还是小,把酒桌摆在了自己书房里,小心翼翼上了锁,生怕夫子还会冲进来打他板子似的。书房里各色书籍甚多,一卷史书下偷压的坊间杂书露出一角,看架势是近来市面上流行的志怪一类。于是丞相点点头,按住了小皇帝伸向酒壶的爪子。

“回陛下,臣以为,龙神可解。”

2
祁连接到旨的时候午觉还没睡太醒,迷迷糊糊,跪着听了一半就直直的铺地下了。传旨的小太监是个新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将军身体不适?”祁连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真诚道:“没有,只是被圣上英明神武震撼到了,故而不禁叩首,愿为尘土,报效山河。”

小太监很是感动:“大人这样年轻就有如此胸怀,当真是忠臣。”

打发走小太监以后,祁连回到里屋开始思考人生:找龙神算是个什么任务?祁连廿二有八,功勋累累,所有的荣耀和地位都是在战场上真刀实枪拼杀来的,又难得为人忠坚,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清流。可祁将军从不信鬼神之说也是朝中皆知的,这一番圣旨下来是何意?

——真是圣心难测。将军最后下了这么个定论,回身收拾行李去了。

“阿嚏!”御书房里的小皇帝打了个喷嚏,有些心虚地把手里的志怪录藏起来,“有人念叨朕?”

3
青州号称塞上江南,虽在北地,却是一派水乡风光,蜿蜒的桃花江在城中迤逦而过,民风淳朴,盛产果酒与娇娘。

不过这都是在以前了,自大旱后,尽管朝廷及时拨下了赈灾粮款,可元气哪里是那么好恢复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一来二去,青州城竟空了大半。纵使来年草木抽新,桃花江波光千里,也无人行吟赏识了。

祁连从马车换成马,又换成破牛车,一路颠簸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尘满面”,用了近一月才强强赶到青州。将军站在破败的城门前望了望,天空水洗似的干净淡漠,没有一丝云的痕迹。然后他进城,随便找了个小馆子吃饭。 馆子里来来往往满地窜的除了伙计几乎没有什么人,处处干净利落,不难窥见破败前城中的繁华富庶。祁连端着一碗素面慢慢吃,四下打量,如何看不出什么鬼神端倪来——说到底不过是圣上一时的童心未泯罢了,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神魔就凭空出来的,就是有,那龙神也是满地能捡到的吗?

咽下最后一口面汤祁连默不做声地把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都揣起来,随手拽住一个看着面善的路人:“兄弟,劳烦问一下,贵地有龙神吗?”

那面善的、手里还拎着酱油瓶子的后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祁连心想,准时被人当成傻子了,可圣命难为,他只好缓慢地又说了一次:“贵地听说过龙神吗?”

“啊,我就是。”青年说。

4
祁将军觉得,定是青州的风太大,刮起满地落花。所以他没听清,有点懵逼实属正常。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你是什么?”

对面的人从善如流:“我是龙神,你不是要找我吗——不过我要先打个酱油。”说完还举了举手里的瓶子。

5
青年是个长得极温和干净的人,眉眼和顺,穿一身袖口打了补丁的衣裳,襟口洗得发白,手里的瓶子嗑破了口。

祁连上下打量一遭后面无表情地想,可惜是个傻子。

可皇命难违,别说眼前这个人是龙神,就算实打实是个傻子他都不能放弃一点希望地跟上去。于是祁连跟着他打了酱油,买了三个钱的萝卜和五个钱的甜瓜,兜兜转转了大半个城一路回到了这位大爷的小破屋,青年回头看见祁连,一拍脑门:“哎呀不好意思,我把你给忘了……”

“……”祁连沉默拔剑,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青年推进了屋,“来来来,进来坐。”

两人中间本来隔了一盘切好的甜瓜,不一会儿就下去了一多半,只好大眼瞪小眼,气氛多少有些尴尬。祁连终于忍不住了,在青年吃光第五块瓜的时候拦住了他:“你怎么证明你是龙神?”青年吃瓜的动作明显噎了一下:“……难道我长得不像吗?”

屁话。祁连努力劝服自己,堂堂朝中一员大将,保家卫国,不能折在因为知法犯法杀人进局子这种事上,只好耐着性子问:“没有角,没有鳞,也没有尾巴,你说你是龙我就信了吗?”

青年一脸鄙夷,挥手道:“能化形谁还留着那玩意儿,丢人不丢。”

祁连差点被他哄得信了,“那你定有什么法术?”
“……”青年努力思索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

祁连气得转身就走。

6
接下来祁连花了小半个月把青州城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龙神的影子没找着,倒是帮助隔壁黄奶奶英勇剿鼠一窝,他觉得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龙,于是决定回客栈收拾包袱然后给上头交个报告打道回府。正在打包袱的时候,窗外突然露出一个脑袋,噼里啪啦敲窗户,祁连探头:“轻点叩,木头早朽干净了,坏了要赔的。”

青年扒在窗框上,两眼发光:“快走,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荒城残垣,能有什么好东西?再说他这几天快把城里翻了个个儿了,还有什么物事没见过?但是人家一片好心,也不能就这么拂了,再说这人十有八九没准儿是个傻子,怪可怜的。于是祁连就跟着青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上了山。

青州城附近只有这么一座山,叫做青山,不高,像个小坟包似的,原来在半山腰有十来棵桃树,稀稀拉拉成了片林子,不过现在也早就枯了。

“上次你把我问住了,我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青年把祁连领到林前,伸手牵过一枝枯桃,“请你看个好玩东西好不好?”

祁连一头雾水,看青年在枝末吻了一下,笑着轻声念了个什么,然后整片林子约好了一般,所有的花儿无声无息全都开了。

秾丽到近乎化不开的生机春色迤逦到天边,把清晓染成夕烧,那人还是穿着破了襟口的长衫,袍袖风满,他背后尽是灼灼其华,转头冲将军笑道:

“送你——好玩吧?”

祁连愣了。

7
且不论鬼神如何,将军内心确确实实是被什么震撼到了。断壁残垣中的生机,脆弱又坚韧的、连绵不断相传,最终聚集成一朵瓦砾上的花儿。

就像来年桃花江上还会响彻悠长的渔歌,山上的桃林抽了新枝,姑娘们三两携手在秋月下酿一瓮石榴酒。

尽管现在脆弱不堪,可总归是能好起来的。所有的荒草都会开花。

祁连心里蓦然软了一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世世代代护佑着四海国土,天地为家。

8
“对了,我刚才看见你收拾包袱,要回去了?”

“……不,不回去。收拾一下衣裳。”

“那我还来找你玩儿,青州城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你没见过。”

“……好。”

9
此后几日青年带祁连整日在城里乱转,去的尽是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这天又带他到个小酒馆里,美其名曰陪将军醉里听箫,吟赏烟霞。祁连捧着半碗桂花酒,心想这哪里够醉,荒城一隅又哪来的烟霞——几刻钟以后他就被放倒了。这酒里不知搁了什么,后劲极大,颇有三碗不过之景阳遗风。龙神不喝酒,笑眯眯撑着脑袋看他出洋相。

祁连果然不负众望,脸红得堪与新出嫁的小媳妇一比,迷迷瞪瞪扯着人家袖子不松手,非要问龙神为何在此地不走,青州有龙怎么还会大旱。龙神往回拽自己的袖子,没拽动,只好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也不知道祁连到底能听进去多少。

本来龙神还远不到独自镇守一方的年纪,神灵的一生极漫长,他不过只过了几百年光阴,在上仙们眼里也只是一团一吹就散了的柳絮,尽管存在却渺小且轻浮,没什么用处。年轻的龙神日复一日在行雨司里读书,习法,修行,终于也像所有俗世里沉不住气的少年一样挑了个艳阳天跑了,溜到他以后要守护的那个地方去。

“我自以为无所不能,行云布雨,呼风唤雷,好歹还强不过那些个凡人?”龙神语气轻描淡写,皱着眉使劲儿一扯,终于救回了自己的袖子,看了看没扯破,便长出一口气接着道,“哪里知道偷跑下来的第一天,就闯了好大的错处,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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