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故事里胜利了。

未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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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珠是按人头配发的,一人一颗要用一辈子,因而十分珍贵,小辈的年轻神灵们若是修炼不到家甚至会控制不住龙珠的法力。

龙神偷溜下来的头天看什么凡间物事都新鲜热闹。市集上的小摊挨挨挤挤,商家殷勤揽客,他左一包糖栗子右一袋枣泥月饼,在临街排凳上吃完了绉纱馄饨,心满意足站起来拍拍手准备随便找个什么客栈住下,回手一摸就变了脸色:当个玉佩挂在腰间的龙珠没了,兴许是挤掉了,兴许是被人偷了。

青州市集的商家很少能想起某天有个小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满头大汗挤开人群,来回寻了几遭不知什么玩意儿后悻悻而归的样子,可每个人都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旱灾。向来雨水丰沛依山傍水的青州城几月未下一滴雨,又赶上正是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渐渐土地龟裂,草木凋零。新帝登基的鼓乐齐天,丰年赞歌传不到原本物阜民丰的青州。城里百姓面如槁木,瘦骨伶仃的妇人咬牙易子而食,昔日繁华如同烟云,一吹全散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龙神定然是要被发现的,擅自逃离行雨司又弄丢法器,上仙发了火,把看不见的锁链穿在他的蝴蝶骨上,将闯祸的小神仙牢牢锁在灾城里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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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要在这儿三百年……才开了头呢。”青年撑着头,眼睛瞟向窗外烫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

“……”听到中途酒醒了的祁连默不作声,探身过去伸手在龙神的肩膀上轻轻一触,张嘴几次想问都卡了壳,“在哪儿,你,你疼吗?”青年回神,看将军的眼睛笑了。

“不疼,我带你玩儿呀。”

将军没说话,直径走到龙神跟前,抱了他一下。轻得像安抚幼童的一支歌谣,小心翼翼避开肩膀,揽了一把他的腰。龙神楞了一下,站成一块木头没来得及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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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过后,龙神继续带着将军四处乱逛,他对青州熟得不得了,哪儿都能讲出故事,哪怕一挂蒲草半亩棉花,信手拈来。祁连便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然后买下他指的各色特产,几只水晶粽,桃木梳子,还有龙神刚到青州在桃林里偷着埋的几坛子陈酿。

很快要到中秋了,日落西斜得更早,青州的夜空深邃,清澈透亮,星子撒得到处都是。市集上支起扎孔明灯的小铺子,姑娘们三三两两携手称果仁回去捣糖馅儿扣月饼,酿好石榴酒备下过节用。青年牵着祁连的手从一行花架下跑过去,金黄金黄的桂花扑簌簌挂了满头。

龙神抬手嗅嗅自己的袖口:“香的。”

“天上没有桂花?不是说月宫里种着桂树吗。”祁连忍不住笑。

“有,但是不一样。”龙神认认真真解释,眼里全是星河倒影,“青州是我的城,因而我看什么都喜欢。这花是寻常的花,可是我看着它开,它就比旁的什么都好,三百年其实不长,我想看青州一直繁荣下去。”

祁连揉揉他的脑袋。

“你也很好,也值得……这些日子你带我到处参观也辛苦了,赶着中秋节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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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那天晚上,青州城上空忽然炸开了满天烟花,亮如白昼。

龙神站在桥上,看得眼都移不开,惊叹道:“这个天上没有。”

夜幕下青年身量瘦高,衣衫还是发白的那件旧衫子,却落了一身光华。祁连没看烟花,目光落在龙神身上,半晌才说:“我一直不信神……就祝你诸事顺遂,百无禁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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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铁甲禁军攻破青川城门,截住了二人。

丞相躬身掀帘,小皇帝从华盖里蹦蹦跳跳跑出来,脆生生道一句少将军路途辛苦,任务完成便可以去歇着了,又仰头看向旧衣青年:“阁下可就是龙么?”龙神没应声,白着脸直勾勾盯祁连。将军跪下身,缓慢沉重地三叩九拜,然后回到庞大随驾队伍的阴影里。

小皇帝接着问:“阁下可愿意屈尊来我朝廷护国,佑我朝千秋万代?”

龙神笑笑:“我并无法力。”

小皇帝还想说什么,身后半晌未出声的丞相却把话接上,男人的唇角缓慢勾出一个带有怜悯的弧度,厚重朝服裹在他身上像浓重的阴影。“那可由不得您。”丞相道。

他朝军队挥手:“请上仙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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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隐藏事物?自然是藏木于林。

向来没有燃放烟花习俗的青州城,怎么做到一夜之间烟火绽放如白昼?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当时怕是猪油蒙心了还真当那将军是个普通过客。

龙神站着不动,军队缓缓压近包围他,他刻意不去分辨里边有没有祁连,混沌多时的神思一瞬间转得飞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是众所周知的真龙天子,可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龙?

——真龙只能出在皇家。能利用的,便拿来当工具;不能的,杀。

眼看着禁军形成包围圈,龙神莫名烦躁,他不知自己能不能成功挣开禁制,穿锁链的骨头隐隐作痛,近乎让他颤抖。丞相却在此时又出了声:“都停下。你们一群粗人,岂非伤了上仙?上仙不是池中物,我们请道长来与上仙谈谈。”

男人过分优雅沉稳地往旁侧挪了一步,让出一个道士。这面白无须的道士约摸四五十,着短打,头发挽成一个髻,抱着根秃了一半的拂尘。龙神眉头狠狠一跳:这人怕是有些道行。

道士温声劝道:“上仙何必争那一口骨气呢,入朝护国未必不是好事,不要做工,安分即可。何况贫道见您身上的禁制……怕也没什么盘旋余地。”能得天家青眼的人果然有几分本事,一眼就瞧见他不过是个囚徒。

龙神一哂。

“道长废话这么多有什么用?不过要我的命,且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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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几息之间,空中骤现大团浓云纠葛在一起,压城欲摧,道士念咒,以血作引画了个什么符号,大喝一声,竟有闪电劈下来。

龙神一惊,然不容他反应,更多的雷电接二连三劈了下来。纵他天生非人动作敏捷,青州百姓还是肉体凡胎更多,一时躲不及便给就地轰了。

焦土。雷鸣。撕心裂肺的哭嚎震天。贵人们表情淡漠,铁骑护在小皇帝周围,丞相甚至没忘记捂上他的眼睛。龙神试着反击,然而身上的锁链撕扯他,抬起手都是锤心刺骨地痛,冲不出包围圈。

他冲所有人喊:“——跑啊!”

听不见的百姓倒下,跑不动的树木成焦土,站着不动的朝廷只冷笑。

一个什么都护不住的守护神。龙是不会哭的,此刻他给几个禁军按着头强迫跪下,也只能张着嘴干哽,肩膀不住颤抖。道士摇头惋惜,神情里掺杂蔑视,一道天雷狠厉砸到他头上。

白光大炽。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片桃林。龙神躲不及,当头挨了个正着,趁着最后一念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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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冲出去把龙神护在身下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没有犹豫,电光把他冲开好远。

不语怪力乱神,满天神佛就真的不在吗?

记得小时候娘总是给他讲故事,花妖狐鬼,书生落下的油纸伞遮住牡丹。后来娘生了场急病走了,头七时爹把祁连带到灵堂,指着阿娘的牌位:“你记住,这世上从没有鬼神。”——若是有的话,她怎如此薄情,夜夜不肯入梦?

孩子在灵堂跪了整夜,到后边没熬住睡着了。梦里水光接天,空无一人。自此他便谨记,再不信鬼神。

开始祁连当真以为是年幼天子的异想天开,心想不过一场白费功夫,还能真带回去龙不成?至多也不过找个人随便当差,封个国师一类。可从青年开玩笑似得送了他一场桃云盛放那时候起,祁连方才后知后觉地想,怕是真有神灵。青州城他满打满算一共住了三月,龙神一寸一寸带他逛遍了,这确实是座好城,护着它的人也精心。

他不知道中秋节那场烟花下是不是心动,青年凑过来对他说,三百年不长,他希望能看着青州一点点繁荣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他是为了这儿生的,也愿意为了青州死。

哪知道一语成谶。祁连至始至终不曾想到他真的要为了城死。

青州不能死,龙神也不能死。祁连看着龙神跪在那,于是他冲上去。

“对不起。”过于刺眼的光晃得将军睁不开眼,他紧紧把龙神护在身下,轻声说,“我不信神,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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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古书还是乱七八糟的话本里都总写,龙从云。因而当云雾散尽的时候,龙神第一次让世人看见了他的真容。

——大袖深衣,玉带琳琅,头上一对龙角是鎏金琉璃。他的袍袖里是风,捻指就成了云。

那一道雷竟误打误撞,解开了他身上的禁制。

新生的神明拨开人群,一步一步搀扶着祁连走开了,没人敢去拦,任凭他带着早已没了呼吸的将军走远。小皇帝不谙世事,挣脱丞相冲着龙神喊:“上仙真的不答应吗!我、朕也想做个留名青史的皇帝!”

龙神顿了顿,没有回头。

“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果你要长大,得知道神明不能改变后人评说,权势也不能;如果你想要守护什么东西,先要明白你爱不爱,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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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光阴流转,勾栏里歌女红牙板一敲,戏本子换了新词儿曲儿又唱几遭,青州城郊的十里山坡桃林旁立了高塔,风吹雨打已久,檐角铜铃长了锈。说是塔,青州本地人都说是神庙,供着龙神,保佑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龙神倚在檐牙上,挨个儿摩挲几个摸秃了脑袋锃光瓦亮的脊兽,无所事事晒太阳打瞌睡。陈年故事都湮没在光阴里,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褪了色,只记得有求必应的神,不记得其他角色。

这样也好。他常常想,即使他的将军没有死在那个时候,也会被时间的洪流冲刷殆尽,只余下沉默和白骨。所以也好,回想起来便都是最鲜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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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听见有人唤他,回头过去空无一人。

只有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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